如果我问你「你是谁？」，你可能会告诉我你的名字；如果我再问一次，你可能会告诉我你的性别、你的职业、你的家乡、你的爱好；但如果我再问一次呢？大多数人或许会直接骂我神经病然后转头走开，但也许会有一些人会开始认真地讨论自己到底是谁。
你不一定真的问过自己「我是谁」，但或许对这件事情好奇过。有些人为了满足好奇心，会去研究星座、命理，来理解自己的过去和将来；有些人会去做一些心理测验，试图将人格凝练成符号。
这些都是很好的做法，我也多少了解它们，但实际体验一圈下来总是觉得它们给出来的答案很寡淡，没办法让我满足。所以我想着，这次要么认真做点什么吧。
不满足的感受
我始终认为很多所谓的「测验」并没有真正地对「你是谁」作出正面地解答，只是创造出了一种朦胧的、神秘的氛围，还有看到结果时的「惊喜感」。它可能来自一些源远流长的神秘古老文明，或者只需要回答一些似是而非的问题，它们是那么的神奇，仿佛做完你立刻就能洞察自己的内心世界，找到人生的答案和方向。
MBTI
这方面做得最成功的是 MBTI，迈尔斯—布里格斯类型指标。这是一组由三套量表构成的人格测验，用来测量人脑在感知和决策上存在不同先天偏好。这三套测量工具分别从先天特质、后天环境、未来发展三个角度对你作出阐释。
如果你做过所谓的 MBTI，可能会觉得奇怪，自己好像从来没做过三套量表，只是对着一张大问卷不停地点，就得到了一个答案。这就是事情奇妙的地方了：其实你做的不是 MBTI 而是一个叫做 16Personalities 的量表。这套量表在本质上是一个魔改过的大五人格测验，只是把最后的结论分类标签硬套在了 MBTI 的系统上。
为什么他们会这么做？我猜大概率和产品包装有关。大五人格测验已经行之有年，但我们并没有听说谁为了好玩去做大五人格测验，因为它没有那种「惊喜感」，而这种「惊喜」是一个互联网产品撬动钱包和话题的必备要素。
这种惊喜感的构建有很多维度，一方面是响亮的标签，告诉你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好像你吧唧一下把它贴额头上，此生就不会再有困惑一样。以前你可能说我生性内向，那个人疯疯癫癫，但现在所有的形容词全都变成了 I 人跟 E 人，你不再需要从脑袋里检索形容词，只需要知道十六个字母就行了。
而与之相对的大五人格测验结果可以说是非常之复杂了，大维度下面套小维度，每个维度都有分数，每个分数又可以按照高分低分做不同解读，一篇全都看完估计你人都要睡着了自然是没有二分法啪啪贴标签来得舒爽又响亮。
另外一方面则是非常精致的包装，你几乎很难在什么正儿八经的心理学测验题目和解读上遇到如此精致的视觉体验，插图精美、风格突出一致、解读又很有心理学的味道，这种「专业、国际范」又增加了其可信度。
最后则是 SEO 工程，如果你在 Google 上搜索 MBTI 这四个字，几乎跟正版 MBTI 风马牛不相及的 16Personalities 一定会出现在第一页，点缀着「你可以免费测」的钩子，垂钓着一个个用户，甚至很多心理测量学分数没有很高的心理学专业背景人士。要知道，「正版」的 MBTI 是一款商业心理测评产品，是需要花钱做的。
正因为 MBTI 测验被混淆到专业人士也会踩入陷阱，所以我对市面上以 MBTI 为核心的科普资源、营销活动也持相当保留的态度：您聊的是哪个 MBTI？您究竟知道您在聊的是哪个 MBTI 么？
你要是问我的话，我肯定更喜欢大五的解读风格，哪怕 16Personalities 通过研究证明了自己的信效度优秀，但我依然不觉得它在商业和专业上的权衡是得当的。
SCL-90
另外一个被广泛滥用的是 SCL-90（症状自评量表）。pong 油我跟你讲，我们这些学心理学的三不五时就会收到如下格式的求助：我 XX 朋友心理状况很糟糕，递上来一份 SCL-90 让我给参谋一下。此时虽然脸上的情绪非常平静，但我的内心当中早已开始「泼妇骂街」，因为在没有职业咨询师指导的情况下贸然使用这类量表，并且粗糙解读其结果常常会带来负面效果。
很多人会过度的解读分数，将「高分」视作是「患了心理疾病」，但 SCL-90 只是筛查工具，不能用于诊断。高分只是反映当前压力状态、情绪波动，而非精神疾病。
有些人会忽略测验在时间上的有效性，量表评估的是「过去一周」的症状，但他们会基于单次测试结果对自己下长期判断。要知道心理状态是会随时动态变化的，我们不能用瞬态的观察来偏颇地阐释整个人的长期特质。
简化复杂问题也是很常见的情况，「没练过」的玩家很容易将复杂的心理状态简化为几个上下跳动的数字，认为分数高就是「心理有问题」，分数低就是「没事」，却忽略了每个人之间的差异还有各种情境因素。
最要命的是自我标签化，也就是根据某个维度得分较高就给自己贴标签，比如「我有强迫症」、「我有玉玉症」。这些症状可能是暂时的或轻微的，但标签一旦贴上去了可能就会产生深远的影响。
如果你只想从这篇文章中学到一件事，那我认为这件事是最重要的：几乎所有临床用途的量表都需要在专业咨询师建议下使用、并且由专业咨询师负责解读，自己在网上搜来做的清一色都是危险使用。
营销用途的心理测验
至于某红色图标应用三不五时就出一个娱乐用测验，常声称有某某某专业论文背书，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我只能说你们开心就好[微笑]。
不满足于什么？
我想要更好地了解自己，但哪怕学了一遭心理测量，也没看到什么趁手的工具，哪怕把问卷做遍了，最后可能也只是得到了一打报告，一坨标签，它依然不能回答开篇的问题：
你是谁？
想要回答一个问题，就需要定义一个问题。现在摆在我面前的诉求实在是太过抽象和模糊，于是我开始想办法对它进行准确的定义，收束问题的边界，让它变成一个我可以操控的课题。
我的硕士研究方向包含了相当多和亲密关系脑机制有关的内容，其中牵涉的核心话题便是依恋模式，也就是生命早期经验对社交行为的影响，而最引起我兴趣的是面对外界刺激时我们的情绪反应。
高权限
如果要不偏不倚地描述你我的共性，我想「生物」是一个很好的词，特别是这个「生」字。生存是我们的本能，我们大脑当中的一切功能，几乎都是围绕着更高的生存率展开的。在这当中「情绪」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情绪自我们降生以来就开始发挥作用了。人类婴儿是自然界中最无助的幼崽之一。他们无法自行移动、觅食或抵御捕食者。这种长期的、极端的脆弱性构成了人类演化过程中最严峻的生存挑战之一。任何能够提升婴儿存活率的特质，都会在自然选择的压力下被保留和强化。
比如哭泣，哭声是婴儿最强大的武器，它是一种高分贝的、能引发成年人（尤其是母亲）生理和心理上强烈不适感的信号。这种不适感会驱动照料者立刻采取行动，检查婴儿的需求：孩子是饥饿、疼痛、寒冷、还是需要安抚？那些哭声更能引起注意的婴儿，更有可能获得及时的照料，从而提升存活率。
再比如笑容，如果说哭声是「索取」，那么微笑就是「回报」。婴儿的社会性微笑是一种强大的「粘合剂」。当照料者满足了婴儿的需求后，一个微笑或一阵咯咯笑，会给疲惫的照料者带来巨大的情感回报和满足感。其背后的脑机制是催产素和多巴胺等神经递质的释放，这些释放带来的积极感受会鼓励照顾者继续照顾的行为，进而强化亲子之间的纽带。
随着婴儿接受的外界刺激不断变得丰富，它们会开始不断地习得，什么样的事物会对自己产生伤害，什么样的刺激有利于生存。
火焰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婴儿最初可能并不会本能地惧怕跳动的火焰，相反，它的光和热反而可能引起好奇。但当他们试图触摸而感受到灼痛，或者照料者面对火焰时紧张的表情和警告时，大脑就会迅速建立起一个强大的负面联结：火焰是危险的，我对火焰产生恐惧。
食物则是积极情绪的绝佳例子。孩子第一次吃到甜甜的浆果，味蕾被激活，脸上绽放出惊喜的笑容。这种积极的情绪体验在大脑中形成正反馈：甜味等于愉悦，愉悦等于值得重复的行为。于是，孩子会更倾向于寻找类似的食物，强化对「美味」的偏好。这种机制不仅帮助我们识别高能量的食物，还让我们对探索新食物保持开放的态度。这在资源匮乏的远古环境中，是生存的重要优势。
当然，能够激活情绪的不仅仅只有火焰、食物。下到色彩、触觉，上到人物、环境，在情绪发生的当下，出现的各种认知要素都有可能被我们的大脑记住，并在遇到类似要素出现时作出对应的情绪反应。
但凡涉及到生存相关的机制，其运作必然是极快的。尤其在面对潜在威胁或机会时，这种自动化反应能够在瞬息之间决定生死。如果现在正在阅读这段文字的你，突然听到巨响，房间墙壁都在剧烈摇晃，大脑当中的杏仁核便会迅速被激活，触发「战斗或逃跑」反应。此时心跳加速、肌肉紧张、肾上腺素激增，这些生理变化在不到一秒的时间内发生，甚至在我们有意识地分析「这是什么」之前，身体就已经为应对危险做好了准备。
试想如果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还要等前额叶慢悠悠地提取概念、理清逻辑、权衡利弊、作出决策，人早就被压在瓦砾下面嘞。
这种快速的情绪反应有其代价。当情绪强度过高时，大脑的注意力会被完全占据，意识的「带宽」变窄，我们的理性思考能力可能暂时被压制。过度的愤怒可能让人失去理智，做出冲动的行为；极度的恐惧可能让人僵在原地，无法行动，这边是我们内心当中「动物的一面」。在这种状态下，深层的脑部结构暂时「接管」了大脑，抑制了前额叶皮层的理性调控功能，让我们全然沉浸在这些情绪体验中。
高功能
然而，幸运的是，我们并非时时刻刻都活在被瓦砾掩埋的风险之中。大多数情况下，情绪的触发源并非是迫在眉睫的生死威胁，这就给了那些「智慧光芒」得以闪耀的空间。事实上，我们的前额叶有能力介入和调控整个情绪的发展路径，对当下的情境进行评估、对自身的认知进行调整或重新引导，以展现出人类「文明的一面」。
这种调控可以采取多种形式。「转移注意力」便是一种常见的策略。在因工作不顺而感到愤怒时，你可能会起身远眺窗外的风景，或者戴上耳机听一首喜欢的音乐，就是将注意力从引发负面情绪的源头移开，从而削弱情绪的强度。
「认知重评」也是一种常见的策略。当你因为不及预期的测验成绩而感到愤怒、沮丧，进而自暴自弃，认为自己「能力不行」时，有的人可能会立刻「踩刹车」停止负面的情绪体验肆意奔驰，将自己的认知「重评」为「发现自身知识盲点、为下次成功积累经验」的机会。这可以指导我们去解决问题，如果情绪源于一个具体困境，理性的大脑会开始分析问题、规划步骤，将情绪能量转化为解决问题的动力。甚至，在某些社交场合，它会堵住你想要口出恶言的冲动，或是不合时宜的情绪流露，以维持表面上的人际和谐和体面。
我们的前额叶会对这些情绪体验依据其发生的人事时地物进行标记、归类、和解释，所以有了颇为丰富的情绪描述词汇。而准确地识别情绪是重要的，甚至可以说这是所有高级情绪调控策略的基础。
如果我们无法分辨自己体验到的究竟是因期望落空而产生的「失落」，还是因感到不公而引发的「愤怒」，就如同一个医生分不清病人得了什么病，自然也就没有办法对症下药。一个对自己情绪状态感知模糊的人，可能会将所有的负面感受都笼统地归为「压力大」或「心情不好」，从而只能采取最粗糙的应对方式，比如暴饮暴食或沉迷娱乐。亦或者在面对他人负面情绪时只能说出「你别这么不开心」这种绝顶低情商雷话，瞬间「燃爆全场」。
稳态
在理解了表层逻辑之后，让我们再看得深入一些。
高中生物学教材曾经讲过，生物学上我们的身体是一个稳态系统。稳态，指的是生物体内部环境在外界条件发生变化时，通过自我调节机制维持相对稳定的状态。比如当外界温度降低时，我们的身体会通过肌肉颤抖产生热量，血管收缩减少散热，以维持体温恒定；当血糖浓度过高时，胰岛素分泌增加，促进葡萄糖进入细胞，将血糖控制在正常范围内。
然而，我们的心理层面同样存在着一套稳态机制。但这种稳定并不是一成不变、心静如水的那种「稳定」，而是一种动态的平衡，建立在我们大脑对未来的持续预测之上。大量脑科学研究证明，我们的大脑每时每刻都在根据过往经验和当前信息，对即将发生的事情作出预测。
如果未来发生的一切都严丝合缝地落在了意料之内的剧本里，那么一切就都是平和的，我们不会有太过张弛的情绪反应。就像早晨起床后按照既定计划洗漱、吃早餐、出门上班，每个环节都如预期般展开，我们的内心世界便保持着一种平静的流动状态。但一旦这个稳定的状态被打破了，我们就会产生回到稳定状态的「需求」，并引发相应的情绪反应。
打破稳态的可能是外界的刺激。比如窗外突然哗哗地下起了大雨，你原以为会晒得喷香的被子眼看着就要被淋湿了，你自然会紧张起来，冲出门外拯救今夜的安眠。又或者你正专心致志地工作，突然收到一条消息说重要的会议时间提前了，原本有条不紊的计划被打乱，焦虑感瞬间涌上心头。这些都是外界的「预期违背」触发了我们的情绪反应。
这种稳态的扰动也有可能来自内部。比如你的肚子忽然咕咕叫，你想起来还没吃午饭，饥饿感打破了身体的平衡，产生了「想要填饱肚子的需求」。再比如你独自一人在家时突然想起某个许久未联系的朋友，孤独感悄然袭来，产生了「想要社交连接的需求」。
当然，并非所有的稳态打破都会引发负面情绪。积极的「预期违背」同样会激活我们的情绪系统。你以为只是普通的一天，却意外收到了心仪已久的工作录取通知；或者你随手买的彩票竟然中了小奖；又或者在书店里无意间翻到一本让你眼前一亮的好书。这些超出预期的积极事件同样会打破我们的心理稳态，但带来的是惊喜、兴奋和满足感，推动我们去分享这份喜悦，或是继续探索更多的可能性。
所以我们这里面的逻辑链条并没有前面讲得那么简单。更准确的描述是：内外部刺激打破了我们的「预期稳态」，大脑检测到了这种偏差，我们产生了回到稳态的压力，也就是「需求」，情绪系统便开始工作，最后前额叶对它进行解读和调控。
拿出镜子
踉跄的起步
读到这里，不难发现我们的大脑中有两套截然不同的系统，一套是掌管即时情绪反应的「高权限」系统，另外一套则是掌管高级认知的「高功能」系统。「高权限」系统能在紧急情况下迅速接管身体，触发本能反应以应对威胁；而「高功能」系统则通过前额叶的理性分析，根据复杂的现实条件作出更加「社会化」的决策。而「需求」则是促使整个系统开始转动的动力，当现实与我们的预期发生冲突时，稳态被打破，一个「需求」便应运而生。
在我看来，理解自己即是理解这三套系统的内部结构以及协作方式。它们如何被激活？又如何相互影响？这些内部结构在很大程度上定义了我们是谁、我们的行为模式和逻辑为何，以及我们如何应对生活中的起伏。
那么要怎样理解这套系统的运作？作为一名科班出来的人，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做问卷」，搞个李克特五点量表[1]，对所有情绪之间的关联做一个成对的测量，就可以直接得到一个网络图了，这张图在某种程度上反应了受测者，也就是我的情绪运作逻辑。
我当时还在思考如何定义「两种情绪之间有关联」、怎样进行统计和分析。但，圣洁的大便啊！我的朋友！这实在是一个糟糕透顶的主意！如果你曾经买过一本《当代学生生存手册》就会知道情绪词汇的表达有多丰富，当时我手里的版本有 361 个，如果要用「蛮力」扫一遍，我得做 129960 道选择题，我不是电脑，不能俩 for 循环跑一遍就交差了事啊 ( TдT)！
然后我就开始陷入了「用户体验」的死胡同，在脑中构建各种方法，尝试缩减题目的数量和作答的难度。比如把李克特五点测评变成「是、否」的二元判断；或者将整个测评矩阵切割成不同的分区，再把它们分布在环形图上进行连接，在操作和视觉上提供一个新的维度以加速评估进程，减少认知负荷。
但在怎么说十三万道题也太离谱了，光做几十道题就已经很痛苦了，最变态的明尼苏达多项人格量表也就才 566 题。我上大学的时候，教我们心理咨询的老师曾经回忆过老师带全班学生做那套量表时的恐怖情景，几乎全班都做麻了。
但又有什么其他做法呢？哪怕我晚上睡不着觉躺在床上想破头也没有想到一个妥适的路径。
玩个大的！
恰逢这段时间想跟裙友一起做一款以情绪觉察为核心的作品，我们聊到了我写生存手册时挖了没填满的坑。
当时生存手册计划做一个配合的网站，这个网站里面有按照情绪轮逻辑分布的情绪概念，我们设计了一套非常优雅的交互体验带领用户探索整个情绪空间，用户将这些情绪收入囊中并用简短的文字记录当下发生的事。
这个项目后来没有执行下去，因为工程上的一些瑕疵，还有几处产品上没想明白的点，所以就一直搁硬盘里吃灰，我时不时就会把整个想法重新拎出来，再放嘴里嚼两口，可惜的是，每次都嚼不出来什么新滋味。
后来我们还做了一套情绪扑克，每一个情绪都是一张卡片，每个扑克上都有图，我试图利用这个扑克来设计一套情绪理解和觉察的工具，但也没什么下文。
不过 ADHD 是这样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把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揉成一整坨。一日我惊觉可以把这个几个吃了灰的专案和解不开的问题放在一个体系下重新思考，「情绪叙事」说不定是一个可行的解决方案。那时我心底便生出了一丝想要做点什么的冲动，于是便打开 Typst，把所有的扑克缩小了重新排版，做成贴纸，跑楼下印成了三大张 A4 的胶贴。
我脑子里的想法是，既然「情绪词」是通过不断经历外界刺激而习得的，那么看到词汇，我们应当也能找出最符合它的回忆。于是我打开了浏览器，在里面噼里啪啦地打出了几段生命故事。打完成后，我拿出了平时习字的小本子，翻开没什么大用的纸张的背面，把它们誊抄了下来。
其实誊抄这个步骤很多余，也很花时间，贴纸也是多余的，而且印出来很贵，但是我觉得这些故事值得用一个更加正式的方式被记录、值得用一个更加精致的格式来妆点，容纳在一个不容易消逝的载体上，于是就把头洗下去了。我每写一个故事就把对应的小贴纸贴在上面，整整写了六十页。
所谓的故事，并不是那种前情提要、登场人物、起承转合、故事结局悉数落于笔下的东西，而是浅浅的三四句话，把人事时地物和我的感受全都准确记下就好。我以三个词汇为一组进行撰写，一个积极的、一个消极的、还有一个需求。
考虑到写三百六十多个故事太过变态，我缩减了工作范围，将范围缩减到了情绪轮的前三层，合计一百三十个情绪词。因为考虑到需要配对，所以能写的故事数量取决于哪一组词汇的数量最少，也取决于我的表达能力、意愿和过往经历，所以最一开始的规划是，先写 99 个故事就好了。
啊ˇ哈ˋ！老娘这次要玩个大的！于是我开始了某种诡异的「笔耕不辍」。真是钢笔都快搓出火星子了 ( ﾟ 3ﾟ)。
最一开始的撰写是轻松愉快的，因为坐在那寻思过去的事情谁不会嘛，所以就是单纯地输出，但是写到第 60 个故事的时候我的思维开始逐渐枯竭。一方面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产品研究的一部分，我自然是希望赶快得出一些结果，所以把自己逼得有点死，最一开始每天写六个故事，慢慢往后可能每天都会写十八个。因为同时涉及到多种情绪不同的情绪，而在撰写文字的时候我也会浸润在这个体验当中，所以整个人是很疲惫的，甚至有几天内心中非常沉闷和酸涩。另一方面，我的确也是想不出什么故事可以填满这个格子了。
但是事情慢慢出现了转机，随着我将注意力切换到人生的不同段落，一些尘封的记忆开始慢慢地涌现出来，有很多回忆都是相当惬意、轻松、愉快的，所以一直写到第 99 个故事我都没有收笔，因为脑袋里面还有一些可以继续撰写的内容，于是最终的答卷是 105 则故事，甚至最后几个故事的格式是非常重要的「总结陈词」。
这些故事覆盖了我人生的方方面面，从尚且年幼到步入职场，从我喜欢吃什么看什么、到我所经历的性骚扰、攻击和霸凌，从我过去闪耀的成功到难以启齿的挫败。我感觉自己同时是一名医生，也是一名病人，坦然地面对赤裸的自己，认真地观察、甚至是欣赏每一处细节。
这里我应该给出一些例子，但考虑到本人自己的耻度还有读者的阅读体验，特别黑深残的例子请允许我自己保留，在这里我只向你分享一些比较普遍级的，像是：
积极情绪：
吸引：我记得那是我还是学生时的一个夏天，我不知为何醒的很早，那时天空已经半亮，呈现出很沉静的灰蓝色，楼下的草坪刚割完草，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气。我家住在顶楼，所以能清晰地看到那片完整的天空。我看着这宁静的景象被深深地吸引，想着还得上学又赶快躺下，但躺下后又爬起来看了一会，那是我此生都无法忘怀的画面。
消极情绪：
惭愧：我得承认自己的性格中有很阴暗的一面，高中的时候我和同桌的关系挺要好的，他的成绩异常优秀还擅长运动，与之相对的我因为 ADHD 和体弱几乎成了他的对立面。我记得一次因为语文古诗词背诵他完整通过了测试而我没有，我发了脾气，他指出了我内心中丑陋的嫉妒，我的班主任也耐心地让我看到了这点，虽然当下很不服气，但是现在想来真是惭愧啊。
需求：
一致：我很喜欢「整齐」的东西，所以总是买一个品牌一个尺寸的本子、同一个牌子的墨水、甚至会把药拆开装到同样大小的不锈钢瓶里、把调料装到同样大小的罐子里，哪怕是在做设计的时候我也对「对齐」这件事情异乎寻常地执着，因为这种秩序感让我感到心旷神怡。
我是从 6 月 30 号开始这个实验的，到 7 月 9 号完成了第 99 篇，7 月 10 号完成了额外的六篇。
玩耍数据
我认为 99 个故事是一个很好的标准，一方面它提供了足够的压力，使得我没有办法逃避面对一些真实的情感；另外一方面，它又提供了一些空间，不会太过为难我去为了「完成任务般地」填一个格子而生硬地塞一些不重要的故事进去。而从数据分析的角度来看，对一个复杂的「人」进行「抽样」只取 n=30[2] 也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甚至在我看来有些过于抬杠和欠揍。
我想做的分析包括两部分，定性分析和定量分析。定性分析提供一个概览性的报告，客观、冷静地告诉我自己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而定量分析则提供一个明确的结构，让我能够以结构化的方式理解自己在面对不同人事时地物时到底是什么样的反应模式。
定性分析
虽然说是定性分析，但我还是希望整个结构能有一个基本的可复现性，所以我需要一个基本的报告结构和报告执行标准。为了让这部分内容明晰，我分别和 Gemini、Claude、Grok、 DeepSeek 四个模型的不同版本聊了几次自己的想法。我先像模像样地给整个流程起了一个名字：E99 情绪叙事测评。当然这不是什么非常严格的心理测评，我只是希望在整个讨论过程中能够有一个明确的标的和执行的方向。
每个模型给我的答案都非常不同，但又各有启发，于是我摘录出来了符合我需求的讨论片段搓成了一份杂糅、琐碎的需求稿，交给「法学硕士」做最终的统合。讲道理，我得承认这种需求稿如果来自真实的产品经理，那他怕不是要被拖出去吊路灯了，这么看写出此种不堪稿件的我大抵也是十恶不赦的。但我面对的是一个毫无情感的 LLM，又有什么可惭愧和担心的呢！（挺胸）。
经过这样一番整理，加上我最后手工的修整，最后得出了这样的一份报告架构：
- 引言（核心摘要与关键洞察）： 在报告的开篇，用一段高度凝练的文字概括这个人的核心画像。
- 根基与底色（「我是谁」的源头）： 这一部分旨在探寻人物的「成长土壤」，解释其人格、价值观和创伤的来源。
- 内在结构与动态（「我如何运作」的机制）： 这一部分是报告的核心，它描绘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它展示了第一部分塑造的「根基」在现实生活中是如何运作、如何冲突、如何表现的。
- 发展轨迹与方向（「我将去向何方」的展望）： 这一部分基于前两部分的分析，对人物的未来走向做出评估，并明确其当下的核心驱动力。
当然，整份文档还有很多细节，比如每一部分具体的段落结构是怎样的，如何展开如何论述，做什么不做什么。限于篇幅我不能把完整的提示词全都粘在这里，但上面的结构大概能够帮助你理解最后成文报告的大体面貌。
我用不同模型跑了分别几次，虽然偶尔有脱线的情况，但是在提示词的约束下大家写的基本都大差不差，差别只在文风，但核心的质性分析工作都没有什么太大问题。
定量分析
定量分析这块相对比较复杂，一方面你不能让 LLM 做李克特量表，这个行为本身就处处散发出不靠谱的气息。另外一方面，我们还是得解决大量配对的问题，哪怕最后的样本只有 105 条故事，最后也有 10920 对内容需要比较，哪怕是给大语言模型这事情也实在是太残酷了。
思来想去，我最后的做法是让 LLM 找出 200 对最有关联的故事，并且论述它们之间的关联是什么。
为了确保对「关联」的定义是明确的，我参考了定性分析时使用的方法，整理了一份「何为关联」的文档，并且清晰地定义了四种关联：
- 主题相似性： 共享主题或情境，用以识别核心生活领域；
- 因果或时间序列： 按时间或逻辑的因果链接，用于追踪情绪演变；
- 心理动力学： 相似的内在冲突或防御，探索心理结构；
- 人物关系： 相同的显著个体，用于分析关系动态；
- 关键要素重叠： 共享的人、事、物或地点，突显有影响力的生活要素。
但是这么砍下来，好像还是哪里不大对劲，我们还是得回答跟「显著性」类似的问题：「凭什么你说有关联就是有关联？」作为一个兴趣研究，我给出了一个比较暴力的答案，重复跑 10 次同样的任务，收集关联的次数作为「确定性的依据」。就个人情感上讲我觉得 10 次可能并不充分，但跑到这个数量之后一些模式已经初露端倪，于是我便暂时停下了折腾模型的脚步，统整了全部的数据，尝试以视觉的方式将它们表现出来。
因为整个需求没有很复杂，所以我搞了个小网站，导入数据到最终呈现结果一共也就用了不到一下午。成品如下：
你眼前看到的这个长得很像脑子的图像就是我的情绪网络，这网络最终会呈现出什么形状完全由算法和数据决定，我无法控制。所以老实讲，看到这个呈现出大脑形状的三维图形后，我的内心当中还是有一点小小的震撼，毕竟我硕士专攻的就是脑科学领域，从这形状里还是能感受到某种「充满神秘色彩的缘分」。
节点的颜色代表这个节点的类型，红色是消极、蓝色是积极、棕色是需求。而节点之间的连线表示有几次评测指出这两个节点之间是有关联的。
如果点击中间的连接，就可以看到是哪次测评指出这二者之间有连接的、这种连接的类型是什么、大语言模型给出的连接理由为何。我沿着整个网络一路点下去，发现对于那些非常粗壮的连接，下面给出的理由都颇为一致。这是一件好事。
网络数据提取出来了之后，我希望从这个网络当中看到一些模式，所以决定给节点做一些标记。思路是类似的，把原始数据喂给 LLM，要求他提取出来每则故事里面的人、事、时、地、物，制成标签写入原始数据。为了确保标签是全面的，这个任务一共重复了 12 次。
相对于分类，打标签是一个相对开放的任务，所以输出可能会有一定的随机性，因此输出数据清洗的过程相对来讲就比较关键。我在这里使用了比较严格的数据处理方式：
首先，扩展标签数据。对于每个节点的每个标签，检查是否有其他标签被包含在当前标签中，如果有，就将被包含的标签也添加到该节点的标签集合中。比如，一个节点中有「班主任」，而另外一个节点里发现了「初中班主任」，那么「初中班主任」就会「分裂」出一个「班主任」标签。
然后对数据进行清洗：
- 长度过滤： 标签长度必须大于 1 个字符，过滤掉单字符标签；
- 情绪词过滤： 标签不能与现有的情绪词重复；
- 节点频次过滤： 标签在单个节点中必须出现至少4次，确保标签的重要性；
- 节点分布过滤： 标签必须在至少3个不同节点中出现，确保标签的通用性。
整个清洗流程是为了满足这种清理机制的目标是：去除噪声标签、避免功能能混淆、确保标签既在单个节点中足够重要，又具有跨节点的普遍意义、提高网络图中标签数据的质量和可用性。
有了这些节点标签数据，我们就可以玩出一些新的花样了。下面这张图展示了节点的筛选器，如果你点击一个标签，所有无关节点和连接就会消失，只显示出来有关的信息。
图片的右侧展示了两个网络，一个是「ADHD」网络，另外一个是「高中」网络，它们相对客观地反映出了我眼中的 ADHD 和高中时期生活的情感面貌。
这些「子网络」看起来非常像「星座」，在向别人介绍这些子网络的时候我也喜欢用「星座」这个词汇来大幅缩减介绍的篇幅，因为这个词本身就包含了「对人格进行推论」的意涵。但和星座不同，这里面的「星星」和「图形」都是有明确意义且可以循证的。
说到星座就不得不提起曾先生那个那个知名段子了：「你相信人有自由意志，但是也相信同一个月份出生的人性格都一样？」。讲这段内容不是为了说明什么，只是看你已经读了将近一万字，或许会觉得枯燥，想调节一下气氛 σ`∀´)。
镜子里有什么？
在撰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不停地沿着这张网络图点来点去，尝试从不同的角度来观察和理解其中的信息。看到有些内容，让我的一些猜想得到了证实，而点到一些信息时，又觉得新鲜，原来这两段经历之间还有此等关联。我时而缩小网络，时而钻进去仰望那一条条边，虽然看似凌乱，但又呈现出了一种结构和美感。我感觉自己似乎置身于一个雄伟的建筑，凝视「人」的复杂和美妙。
我也在想，置身于这个时代的我似乎是幸运的，因为有了此等先进的技术，我才有机会将所学的知识、所想的理念变成一个可以看得到的形体。真神奇啊，真美好啊。
对着那份真实的报告，还有庞杂的网络，我的内心当中百感交集。
虽然不是经过 Peer Review 的测验，但我还是牵强地给他起了 E99 这个名字，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为怀着某种期待，期待世人能够放下对 SCL-90 的误用，放下对那些标签的执念。一个字母比三个字母更加铿锵有力，而 99 又比 90 大，符合「大就是好」的传统美学认知。我知道这是某种精神胜利法，这种自己搞起来的玩具永远不能起到什么货真价实的作用。但透着这面亲自打磨的镜子，我的确看到不一样的风景。对于我个人来讲，这次实验的意义和影响已经足够深远。
如果以前你问我「我是谁」，我可能会给出这样的答案：
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
但现在我从镜子里看到了什么？我想 Gemini 总结得不错。
他从破碎的过往中拾起理性的碎片，以创造为丝，编织出一座秩序井然的孤岛，抵御世界的侵袭。他既是这岛屿坚硬的守护者，又是渴望大陆温暖的囚徒。那颗高度敏感的心，在美的瞬间沉醉，也在无声的疏离中疼痛。其一生的征途，便是在这片孤独的海上，寻找一个能卸下甲胄、安然停泊的港湾。
以上就是今天的分享，莉莉爱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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